以前,读过黄宗羲《论文管见》片段。其云“陈言务去”、“颊上三毛”,过目难忘。今日下午在文庙门口,见王云五主编的《南雷文定》集,于《南雷文定三集 卷三》见此文,大喜,遂以百元买下全集。
上午,则在黄浦区山东南路的“厚省堂”旧书店,淘得《陆宣公文集》《严州图经》《海刚峰集》。陆贽(陆宣公)的骈文,上接魏征,下启汪藻,天下一绝,但以为文采不如汪藻。盖陆贽的文章,是“隔”的,读者如听众,而汪藻的文章是“不隔”的,读者是与作者交心。且陆贽基本是公文,而汪藻的《浮溪集》有诗、有序等生活散文,内容更为丰富。《严州图经》是南宋陈公亮重修,里面有我家乡乌龙山手绘地图,且考朱买臣等古迹,颇为亲切。《海刚峰集》是海瑞集,海瑞是官场中的异类,幸运而生,若在今日官场,亦是难以得志也。
买书读书多年矣。所购大抵是梁启超、胡适或书目答问推荐之经典书籍,其次是港澳台之书,其次国外译本,而大陆之书很少读。盖如陈寅恪所言,中国文化必然最终占最高之地位,传统不可断层,而外来文化,则面临三千年之大变局。元朝、清朝,以武力征服中原,但文化不如汉,最终被汉化,但如今面临的却是西方列强文化之压,非过去情势所比,安能不知己知彼?!
附:黄宗羲《论文管见》(文章基本通,但也有几字不明之处,我怀疑流传有误)
昌黎陈言之务去,所谓陈言者,每一题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处,纒绕笔端,剥去一层,方有至理可言。犹如玉在璞中,凿开顽璞,方始见玉。不可认璞为玉也。不知者求之字句之间,则必如《曹成王碑》,乃谓之去陈言,岂文从字顺者,为昌黎之所不能去乎!
言之不文,不能行远。今人所习,大概世俗之调,无异吏胥之案牍,旗亭之日历。即有议论叙事,敝车羸马,终非卤簿中物。学文者,须熟读三史八家将,平日一副家当,尽行籍没,重新积聚竹头朩屑,常谈委事,无不有来歴,而后方可下笔。顾伧父以世俗常见者为清真,反视此为脂粉,亦可笑也。
作文虽不贵模仿,然要使古今体式,无不备于胸中,始不为大题目所压倒。有如女红之花様,成都之锦自与三村之越,异其机轴。今人见欧曾一二转折,自诧能文。余尝见小儿抟泥为〈火充〉,击之石上,铿然有声。泥多者声宏。若以一丸为之,总使能响,其声几何。此古人所以读万巻也。
叙事须有风韵,不可担板。今人见此,遂以为小说家伎俩。不观晋书南北史列传,每写一二无闗系之事,使其人之精神生动,此颊上三毫也。史迁伯夷孟子屈贾等传,俱以风韵胜。其填尚书国策者,稍觉担板矣。
文必本之六经,始有根本。唯刘向、曽巩多引经语。至于韩、欧,融圣人之意而出之,不必用经,自然经术之文也。近见巨子,动将经文填塞,以希经术,去之逺矣。
文以理为主,然而情不至,则亦理之郛廓耳。庐陵之志交友,无不呜咽。子厚之言身世,莫不凄怆。郝陵川之处真州,戴剡源之入故,都其言皆能恻恻动人。古今自有一种文章不可磨灭。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者。而世不乏堂堂之阵,正正之旗,皆以大文目之,顾其中无可以移人之情者,所谓刳然无物者也。
作文不可倒却架子。为二氏之文,须如堂上之人,分别堂下臧否,韩欧曾王莫不皆然。东坡稍稍放寛,至于宋景濓,其为大浮屠塔铭,和身倒入,便非儒者气象。王元美为章篔志,以刻工例之,征明、伯虎太函传,查八十许以节侠,抑又下矣。
庐陵志杨次公云,其子不以铭属他人,而以属修者,以修言为可信也,然则铭之其可不信。表薛宗道云,后世立言者,自疑于不信,又惟恐不为世之信也。今之为碑版者,其有能信者乎?而不信先自其子孙始。子孙之不信,先自其官爵赠谥始。聊举一事,以例其余。如某主江西试,以试策犯时忌削籍,有无頼子高守谦,结党十余人,恐喝索赂。某不应。遂掠其资以去,某寻死。崇祯初,昭雪死事者,窜名其中,得赠侍读学士。今其子孙乃言,逆奄窃柄,某抗疏纠参,几至不测,阁臣为之救解,已而理刑指挥高守谦等,缇骑逮讯,某辩论侃侃,被拷掠而毙。崇祯初,赠侍读学士,谥文忠,脱空无一事实。不知文忠之谥,谁则为之?且并无頼之高守谦,授以伪官,真可笑也。潘汝祯建逆奄祠于西湖,某已卧病不能起,奄败,遂有言某入祠不拜,为守祠奄人所挺,因而致死。以之入奏者,今无不信之矣。近见修志,有无名子之子孙,以其父祖入于文苑,勃然不悦,必欲入之儒林而止。呜呼,人心如是,文章一道所,宜亟废矣。
所谓文者,未有不写其心之所明者也心。茍未明劬,劳憔悴于章句之间,不过枝叶耳,无所附之而生。故古今来不必文人始有至文。凡九流百家,以其所明者,沛然随地涌出,,便是至文。故使子美而谈剑器,必不能如公孙之波澜,柳州而叙宫室,必不能如梓人之曲尽。此岂可强者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