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在陈寅恪的《寒柳堂集 论再生缘》中,读到一段议论中国文学的文字,颇有独到之处,摘录如下:“中国之文学与其他世界诸国之文学,不同之处甚多,其最特异之点,则为骈词俪语与语韵平仄之配合。就吾国数千年文学史言之,骈俪之文以六朝及赵宋一代为最佳。其原因固甚不易推论,然有一点可以确言,即对偶之文,往往隔为两截,中间思想脉络不能贯通。若为长篇,或非长篇,而一篇之中事理复杂者,其缺点最易显著,骈文不及散文,最大原因在于是。”
陈寅恪认为六朝第一骈文是庾信的《哀江南赋》,宋朝第一骈文是汪藻的《皇太后告天下人书》。并按语:“此文篇幅虽不甚长,但内容包涵事理既多,而文气极其通贯。又此文之发言者,乃先朝被废之皇后。已失去政权资格之人,而欲建立继承大统之君子,本非合法,不易立言。但当日女真入汴,既悉数俘虏赵姓君主后妃宗室北去,拾此仅遗之废后外,别无他人,可藉以发言,建立继统之君,维系人心,抵御外侮。情势如此,措辞极难,而彦章(汪藻的字)文中“虽举族有北辕之衅,而敷天同左袒之心”,两句即足以尽情达旨。至于“汉家之厄十世,宜光武之中兴,献公之子九人,惟重耳之尚在”,古典今事比拟适切,固是佳句。”“而其所以能运用此情感,融化贯通无所阻滞者,又系于思想之自由灵活”。
《皇太后告天下人书》:
比以敌国兴师,都城失守,祲缠宫阙,既二帝之蒙尘,祸及宗祊,谓三灵之改卜。众恐中原之无主,姑令旧弼以临朝。虽义形于色,而以死为辞,然事迫于危,而非权莫济。内以拯黔首将亡之命,外以纾邻国见逼之威,遂成九庙之安,坐免一城之酷。乃以衰癃之质,起于闲废之中,迎置宫闱,进加位号,举钦圣已还之典,成靖康欲复之心,永言运数之屯,坐视邦家之覆。抚躬犹在,流涕何从?缅维艺祖之开基,实自高穹之眷命,历年二百,人不知兵,传序九君,世无失德。虽举族有北辕之衅,而敷天同左袒之心。乃眷贤王,越居近服,已徇群情之请,俾膺神器之归。繇康邸之旧藩,嗣宋朝之大统。汉家之厄十世,宜光武之中兴,献公之子九人,惟重耳之尚在。兹惟天意,夫岂人谋?尚期中外之协心,同定安危之至计,庶臻小愒,渐底丕平,用敷告于多方,其深明于吾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