扫地大妈在公司里是鹤立鸡群的，五十多岁、一米七身材、利索手脚、响亮的东北普通话。我第一次去公司拜访客户时，就注意到了她。好奇问老板，你们雇了一个勤快的东北大妈。办公室主任说了招聘的故事。公司需要清扫，去劳务市场找保洁工。劳务中介推荐大妈说“她家里苦，人勤快，会以厂为家的”。公司试用了一个月，觉得还可以，就留用下来，一留就是十几年。大妈家在黑龙江的农村，村里没有工业经济，出来打工，丈夫与女儿还在老家。因为上海回黑龙江的路费不少，她经常呆在厂里过年。老板怜之，发点加班费或红包。

大妈赢得大家的尊重，主要是她乐于帮人，就像一个大姐。公司为她提供了宿舍以及一顿午餐，她觉得像个家了，也省去一笔昂贵的租房费用，要知道在上海租房一个月起码上千元，超过工资20%了。她做好保洁工作之外，一些杂事都很乐意去干，无论是老板或者其他员工的公事还是私事都看在眼中。丈夫也来过上海看过他，看到她会使用先进的电饭煲很吃惊，还能这样做饭啊。大妈则问了农村的收成，没有大的改善，丈夫辛辛苦苦一年，还不如她干三个月的工资。丈夫也以为大妈有本事，有事就来商量了，而不是以前的命令式口气。事实上，大妈的工资大部分是寄回老家，给女儿读书，慰问公婆与自己的父母等。

女儿也来过上海看过母亲，看到干净的环境，也满意。但她回去后听说这样地方工作的人工资起码上万，就去咨询了她的亲戚律师。亲戚律师一了解，果然发现了问题，原来扫地大妈与公司签订的承揽合同，而不是劳动合同，这样出工伤、工伤基金不管，老了也没有退休金。大妈不识几个字，觉得公司也对她好，对合同不懂，也就这样续签着。于是女儿让律师亲戚给公司发了一个律师函，要求补偿、改正。老板收到律师函后有点错愕，觉得没有亏待大妈。就来问我，我说大妈刚开始工作时，扫地不需要打卡上班，完成任务后也没考核，可以算承揽关系，但后来大妈干的活多了，除了保洁，还有跑腿的杂事，并且每天打卡，受到公司的人事管理，已经转为劳动关系了，待遇是该提高。承揽与劳动关系的区别，主要在公司对雇员的控制程度，有无人身、经济、工作上的附属性。

老板专门找大妈谈了一次，问有啥要求，可以提。为啥事先不沟通，就让律师发函？他们办公司也不容易的，要每天想着赚钱给这么多人发工资。扫地大妈这时候才弄清原委，既担心失去工作，也不满亲戚律师的贸然，就向公司表态，公司愿意提高多少待遇她都接受，只希望公司不要记仇，并且解聘了她那个亲戚律师。公司开了个会，会议决定把大妈的承揽合同转为劳动合同，补缴以前的部分社保，工资根据工龄计算也提高了。大妈很激动，但还是担心那封律师函冒犯了老板，女儿固然是为了她好，但也唐突，她在犹豫中生活。

又过几年，我再去公司，没看到大妈了。问去哪了？老板沉重地说“走了”。她感到身体不好，请假回老家休养，期间生病去世。是她女儿打电话告诉公司的。她交代女儿，不准女儿对公司提她不想提的要求，公司就算有做的不好的地方，但总的来说对她是好的。很善良。所以，这次女儿来，也没有提什么要求。公司再次开了一个会，同意为大妈争取工伤待遇，还额外给了大妈家最后一笔抚恤金，有几万元。大妈女儿带着母亲的简单行李与抚恤金默默离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