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故事是短篇小说,几百字或几千个字就把事情说明白,秩序井然,需要清晰的逻辑以及简练的表达。而原告的起诉状、被告的答辩书、法院的判决书说的案件,其实也是各种不同版本的故事。所以读聊斋,可以学习其笔法。古代的小说到现代,大致是简笔到繁笔过程。干宝的《搜神记》是简笔,像是故事提纲,没有展开。唐人小说,叙事婉转,情节曲折,但细节不够。到红楼梦,则细节毕露,一举一动如在眼前。聊斋志异的写法则是介于唐人小说与红楼梦的简笔转繁笔之间。
从语法与用词来说,聊斋是史记笔法,异史氏曰模仿太史公曰,最为明显。聊斋说的大都是家庭故事,如归有光记事,不如唐传奇视野开阔。蒲松龄长期科举,免不了带着八股文习惯,所以故事读多了,会觉得有格式,譬如起头就写某人某地性格如何。笔法上,经常省略主语,有时候不免要人猜,主人到底是谁?使用的虚词词汇,也相对固定,常见“之、乃、焉、入、见、则、欲”;对话也格式化,即问、答(曰);表达时间的词汇较多,如“移时、少间、少顷、俄而”等;句子通常是短句,包括一字句、二字句、三字句、四字句,譬如“止之,不听”。句子与句子间,虚词少,以实词贯穿,就如蔡邕的碑文,显得充实,如《青凤》的句子连接“竟拨蒿蓬,曲折而入。登楼,殊无少异。穿楼而过,闻人语切切。潜窥之,见巨烛双烧,其明如昼”每个短句子清晰,又意思相连,是炉火纯青的表达。假如法律文书能写的如此,必是如椽大笔。
老舍说,文章要写透一件事,不要写自己不十分明白的事情。蒲松龄是塾师,又多次科举不第,所以写科举故事最形象,譬如王子安的醉后以为自己考中,与范进中举是一样的,司文郎中的烧文章,因为那些文章实在不堪读,闻闻就够了;于去恶中的考官是瞎了眼的师旷;叶生中,老师考不取,徒弟倒是高中。蒲松龄没有当官或做过刑名师爷,对于司法的了解则是一般。在这一般中,见到的则是司法腐败。
以田七郎为例,这笔法是学刺客列传的,田七郎的妈妈说“受人知者分人忧,受人恩者急人难。富人报人以财,贫人报人以义”是金句。田七郎出事,靠的是行贿解脱。原文记载“半年许,家人忽白:七郎为争猎豹,殴死人命,捉将官里去。武大惊,驰视之,已械收在狱。(田七郎)见武无言,但云:此后烦恤老母。武惨然出, 急以重金赂邑宰;又以百金赂仇主。月余无事,释七郎归”。后来,武的奴仆林儿出事,武去打官司,对方的御史一封信,官司就输掉了。原文记载“武从之,絷赴公庭,而御史家刺书邮至;宰释林儿,付纪纲以去。林儿意益肆,倡言丛众中诬主人妇与私。”司法不公的后果是田七郎杀了御史弟弟与县宰。原文记载“一日,某弟方在内廨[,与宰关说(打招呼)。值晨进薪水, 忽一樵人至前,释担抽利刃,直奔之。某惶急,以手格刃,刃落断腕;又一刀,始决其首。宰大惊,窜去。樵人犹张皇四顾。 诸役吏急阖署门,操杖疾呼。樵人乃自刭死。方停盖审视,尸忽崛然跃起,竟决宰首,已而复踣。”尸体杀人,是神来之笔。
再看席方平,就是一个信访大户。父亲被冤枉,去打官司,结果官员被对手羊某买通,去阴司告状,照样不公,后来碰到二郎神才洗冤。原文记载“狱吏悉受赇嘱,日夜搒掠,胫股摧残甚矣!羊惧,内外贿通,始出质理。城隍以所告无据,颇不直席。”席方平因为不断告状,身体被冥王锯为两片。可见古今信访之难。此外,冥王为了截访,还承诺给席方平千金与长寿。但席方平是秋菊打官司一根筋,还是不服。最后就被二小鬼推到阳间投生为婴儿。由此可见,阴间与阳间司法一样黑暗。蒲松龄最后设计,让席方平去路上拦住二郎。可是生活中哪来二郎,即使有,又怎么见得到。所以说司法公正是一个制度建设,要人人有个说理之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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