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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友兰以研究哲学闻名,又因晚节有亏,而被诟病。冯的座右铭是“阐旧邦以辅新命,极高明而道中庸”,所以与世俯仰,并不稀奇。在晚年也作了忏悔,老友梁漱溟亦是原谅之,只可惜陈寅恪没看到。

 

而我觉得,大家都忽视了冯友兰的文章。冯的文言写的极好(白话文则一般般,梁启超也是如此),条理清晰,议论醇厚,感情沉潜,是一流的文字。譬如在西南联合大学碑文中,他写道“稽之往史,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、偏安江表,称曰南渡。南渡之人,未有能北返者。晋人南渡,其例一也;宋人南渡;其例二也;明人南渡,其例三也。风景不殊,晋人之深悲;还我河山,宋人之虚愿。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,乃能于不十年间,收恢复之全功,庚信不哀江南,杜甫喜收蓟北,此其可纪念者四也。”其自许“此文有见识,有感情,有气势,有词藻,有音节,寓六朝之俪句于唐宋之古文。”确实如此,骈散结合,娓娓道来,有秦汉之风。而起《纪念陈寅恪》一文中,说陈寅恪与王国维,是伯夷叔齐,也颇给读者三思回味,最后以““安得起寅恪先生于九泉,为吾书作第三次之审查耶?噫!”各种感慨凝结于其中。

 

另一篇《《先妣吴太夫人行状》 ,更是绝佳,不逊于韩愈的《祭十二郎文》,以及归有光的《项脊轩记》。而其中最吸引人是,冯友兰母亲的贤惠,读之很受教。原文如下:

呜呼!先妣竟不及见抗战胜利而永逝矣!沈阳变作时,景兰奉先妣在天津。先妣闻变而垂涕曰:“吾老矣,诸孙将奈何?”及长城战起,先妣由北平返唐河,旋复来居北平。至二十四年冬返里视伯姊。七七事变之前数日,方拟自家赴北平,车已备而变作,遂中止。嗣后友兰等随学校播迁,即未得再相见。闻先妣常问:“战事何日可了?”或告以二年三年者,先妣辄摇首曰“未必。”盖深知事变之大与其影响之远。今幸胜利将临,而先妣已不及待矣。我冯氏原籍山西高平县,始祖于清康熙五十五年经商来唐河之祁仪镇,因家焉,后遂为唐河望祖。然历世虽久而宗祠尚阙。先妣恒以为念。及晚年返里,遂以建立宗祠为己任。积资蓄财,至去秋兴筑。用工百数十人,每日为备饭食,隔数日为设酒肉。又复亲临工地监督指挥。天未明即起,或至出门尚未辨路径,则坐门外以待旦。居宅距宗祠工地约里许,每日往返多至七八次,如是者六十余日。宗祠正厅及一厢房甫成,而先妣已积劳遘疾不起。临终谓伯姊曰:“吾之死,如抗战兵士之死亡,然吾自甘之。吾死,宗祠必续修。至吾因修祠而积劳致疾,别人可言,汝辈不可多言也。”先妣平日持家极俭。 先考树侯府君於清光绪戊戌成进士,以知县分发湖北。先妣率友兰、景兰及妹叔兰三人随居武昌。家事无大小躬自操作。及先考知崇阳县事,拟为置衣买婢,亦力辞,仍只用一女仆,操作如在武昌时。常曰:“吾冯氏祖宗以勤俭持家,子孙敢逸豫乎?”然自奉虽俭,而当用之钱,则挥斥无吝惜。修宗祠所费巨万,皆独任之。平日,衣常故旧,食常粗粝,而宗祠之一砖一石必求美好,木料必求全新者。非常时,巨材不易购,乃伐先考茔地巨木以为梁栋,以为不如是不足以示恭敬之意也。居武昌、崇阳时,有亲族来者,必厚馈之。先考甞责以“为人太多,自为太少”,则笑曰:“吾生性如是,不如是心不安也。”又甞谓友兰等曰:“自家吃饭可以不好,有客则不可以无肉。”亲族有家道中落者,每来乞借,先妣必以其行辈,待之如礼,临行必满其意。先考之乳母晚年无依,先妣迎至家,养之终其身。民国卅一二年间,豫北大饥,逃荒来唐河者络繹於途,先妣出所积谷,每日施粥,全活甚衆。平生於取与之际,尤重毋苟。先考屡赴京会试,亲族乡里有赠路费者,及后先妣悉偿还之。 先考疾终崇阳任所,幕友请报亏空,谓习惯如此,官殁既无可追,家属何苦不自为计,且谓先考素受知於藩司梁公节庵,更不至有追缴事。 先妣愤然曰:“是卖死者,使其负梁公也。”执以为不可。其临财不苟得如此。先考於清光绪三十四年捐馆舍,越三年而革命军起於武昌,时先妣已率子女回唐河家居。谓友兰等曰“汝父早死,亦不幸中之幸矣。不然,此时将何以自处?”唐河自宣统元年春至三年冬,地方不靖,先伯父请兵剿匪。匪首王八老虎视为深仇,家中一夕数惊,人皆逃避。先妣以先考停柩在堂,独不去,盖其临难不苟免之志亦昭昭也。平生喜人读书,尤喜子女读书。在武昌日,收入不豊,不能为友兰延师教读。张文襄公初办学校,学生多贵游子弟,先考先妣恐友兰等或染纨绔习,不敢令入学校 。先妣治家之余,亲自教子女读,不识之字,侯先考公毕返寓时问之。一二年间,友兰读毕周易、左传、礼记。景兰读毕诗经、书经,妹叔兰读毕四书。每尽一册,先妣必为煮鸡蛋两枚,或以铜元四枚市五香牛肉一块以奖励之。及到崇阳,先寓於茶厘局内,行装甫卸,即教友兰等读。屋宇逼仄,书声闻於外。先考所聘刑幕某君曰:“吾作幕多年,未见太太、少爷有如此好学者。”及迁入县署,先考为友兰等专延一师。然不数月即他去,仍由先妣督书。先考捐馆舍时,友兰十四岁,景兰十一岁,妹叔兰九岁 。先妣率之扶柩北归,到家甫定即为延名师,束脩既厚,膳馔亦丰。每星期日必置酒以劳师生。及后友兰等游学开封、上海、北平,以及美洲、欧洲,凡有需用 ,先妣必按时供给,不令缺乏。常曰:“若使学生在外,日忧不给,有何心读书耶?”。又常戒友兰等曰:“汝等在外,吾不多予钱,恐汝等困乏,多予,又恐汝等浪费。父母之心如此,汝等其善体之。”每送子女出外,未甞有戚容。当友兰等在外时,家事皆不令知。每奉家书,但云一切平安而已。即后友兰等有一技之长服务社会,先妣亦不令照顾家中事务,盖恐分其为学治事之心也。至友兰等在外收入,则令诸媳各自经理,从不过问。尝曰:“汝等若不能在外树立,家中有汝等吃的饭;若能在外树立,家中亦不累汝等也。”计自友兰等十余岁出外游学,迄今数十年间,不在先妣膝下之日,远过於能奉晨昏之时,从未接一招归之谕,或言家事困难之书。直至去秋宗祠兴工时,始来谕命设法返里,於宗祠落成时请神主入祠。此谕甫到昆明,而“母病盼归”之电,亦至,此电尚系伯姊阴发者。盖先妣直至弥留前数日,始告伯姊曰:“与他们打电吧”。电报耽搁,行路稽迟。及友兰等至家,而先妣已逝世匝月矣。先妣尝谓人曰:“我死,他们必不在侧,盖我若不觉病重,不肯叫他们回来,及觉病重叫他们,必赶不及。”方先妣病时,从兄培兰方任教於唐河惠民中学。自县城返祁仪省视,先妣询知学校尚未放假,即谓曰:“快回学校吧,别躭误了学生功课!”其一生以事业为重如此。其於诸媳,尝曰:“我不要媳妇们在左右伺候,只要他们能过好人家。”诸媳妇或在社会任事,或在学校上学,诸孙之不随往者皆留家。由先妣抚育之,亲教之读,如在武昌课儿时。孙男钟豫、孙女钟芸、锺翴,或留学美国,或毕业西南联合大学,皆先妣自幼教读之力也。时家无钟表,画线於地,以志日影,影至某线休息,至某线读书写字,皆有定规,日以为常。尝曰:“吾教书无他长,但耐烦有恒耳。”清宣统元年县中初办女学,风气未开,家长多不肯令媳女出闺门。主其事者,唐河教育局局长吴简斋先生,先妣母家族弟也,请先妣出任监学,学生始大来。先妣尝曰:“吾办学校无他长,惟使师生间和而已。”先妣教儿童,常使其存不及之心。友兰始学作文,甫成一二篇,先妣阴问先考曰:“看友兰文,在昔科举时,能下一试否?”先考曰:“岂但可一试,即进秀才亦可。”先妣虽心喜,然直至友兰在清华任教之日始以相告。又尝曰:“小儿如有错,须与其喜时开导之,若於其怒时折之,不但不易听,从且身体亦易吃亏。”平生不信医卜星相。在武昌日,黄鹤楼有一相面者驰名官场,一日先考归曰:“此人为我相面,言我可至某官,且妻贤子孝。至某官否不可知,妻贤子孝则已验矣 。”先妣曰:“此奉承之言耳。彼以此谋衣食,岂敢说人妻不贤子不孝耶?”先考默然。或有扶乩者,谓能至人魂魄谈家事,试请先考之灵,乩笔甫书“夔府孤城落日斜”之句。先妣闻而怒,立令停止。后有父执王式三先生云,于民初随军入川,夜宿夔府,梦先考来云为夔府城隍,及闻乩乩笔所书为,大惊异不止。然先妣亦不之信也。尝曰:“人死如灯灭,此语良是。”又曰:“病须自思至病之由,详告医生,切不可使其专靠切脉,随意用药。切脉能断病否不知,能切脉之医亦不可多得。”又曰:“精神愈用愈出,若能振刷精神,则病不能侵。养身莫良於饭食,药物不及也。饭食莫良於米面疏菜,珍馐不及也。”又曰:”忧最伤人心。常怡悦,则身自安。”平生未尝有大病,小病亦往往不服药。清末鸦片流行,宾至不以鸦片盘子端出为不敬。先妣独於鸦片深恶痛绝。先考偶有应酬,先妣必极谏,至於涕泣。最后病笃,或告以鸦片可治,先妣曰:“奈何为此刺脑子之言?”生性仁慈。爱诸侄如子女。先伯母孔太夫人殁时,从兄培兰瀛兰皆尚幼,先婶母欧阳太夫人殁时,从妹纕兰方九岁 ,先妣辅助育教,使各有所树立。亲族间后辈之赖先妣鼓励协助而成立者尤众。在崇阳寓茶厘局时,先考治狱於厅事,先妣闻鞭笞声,辄惨然不怡。然处事刚决,尝曰:“遇事当让而不让,是为强梁,不可也。不当让而让,是为无用,亦不可也。”又尝曰:“吾用人若有过,则告之,不改亦不恶言责斥,但积过既多则决去之,无论何人说情亦不留也。”又曰:“会办事之人能走近路,故事半功倍,不会办事之人,走冤枉路故,事倍功半。”其治家条理井然,爱惜人力而事亦无不办。故虽好施与,而家道日兴。闻先妣初来数日,先曾祖妣茹太夫人即语人曰:“吴姐将来能置五顷地。”又数日,又告人曰能”置十顷地 “。先曾祖考性豪放,爱施与,家因中落,茹太夫人实中兴之,亦非常人也。先考应会试落第归,过茹坟桥,题《忆内》诗云:“年来事事不如人,惯逐群仙步后尘,才调如卿堪第一,奈何偏现女儿身。”盖其处事明敏,才华富瞻。先曾祖妣有知人之明,先考无过情之誉,俱为乡党所称道焉。先妣晚年家居,自备后事,将田产分为二份,衣棺俱早置备。或劝置石椁,笑曰:“无万年不坏之墓也。”去年急修宗祠,若不急待,似预知其寿将尽者。修宗祠过劳苦,伯姊劝其爱惜身体,为弟辈多照顾几年家事。先妣曰:“他们能靠我一辈子耶”。弥留之前一日曰:“这一回可不会好了。”唐河语“可”者,久待而今始至之意。乃告伯姊 ,用某处某树作椁,某家亲戚祖人,来作孝衣几身;友兰等到家时,鞋如何做;并取予备入殓之鞋试着一次,过夜中而殁。盖生死之际人之所难,而先妣从容如此。友兰等违侍膝下,于今九年。本望抗战胜利,举家团圆。今胜利虽可期,而团圆则永无望矣。然先妣励志於宗祠之修建,全功未竟,而身先殒落。八十三年之人生如此之终结,其庄严悲壮又非仅以团圆终者所可比拟。闻亲族言,先妣入殓容貌悦愉,尤胜平时,盖死生之道先妣尽之矣。先妣姓吴氏,讳清芝,字静宜,其先闽人。清初,随云南右路总兵涂公孝臣屯垦唐河,因家焉,据城南二十五里小吴庄。生于清同治元年九月初二日子时,卒於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廿二日即阴历十一月初八日丑时。享寿八十有三岁。生子男三人,长新兰早殇,次友兰、景兰;女二人,长温兰、次叔兰(沅君)。友兰等于先妣,生未能尽孝,养死未能视含殓,风木之悲,何时可已。妹沅君曰,母亲懿行,万言不能尽也。谨次大略以告当世,伏冀立言君子,推锡类之仁,惠赐铭誺,以光泉壤,感且不朽。男友兰景兰谨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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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金坤

丁金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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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律师。浙江建德人。士之读书治学,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,真理因得以发扬。负笈浙江林学院、华东政法学院。曾就职政府、法院,后做律师。本博客期以持平之论,匡法之得失。业务专于刑事辩护、海事海商、知识产权、涉外诉讼仲裁等。  email:ad1902@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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