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，审查合同颇多，略有心得。一个成熟律师审查合同的标准是：该合同条款，如果打起官司来，会如何解释适用？是故，律师须有诉讼的基础，唯有审查者的水平高于或同等于起草合同者的水平，才能审出真问题。杨树达与陈寅恪信说：“古来大诗人，其学博，其识卓，彼以其丰富卓绝之学识发为文章，为其注者必有与彼同等之学识而后其注始可读，始可信。” 又，审查合同如读书，除了表面条款外，还要审查出合同背面的东西，挖出对方所埋伏的陷阱。读书厉害的，阎若璩算一个。他说“古人之事应无不可考者，纵无正文，亦隐在书缝中，要须细心人一搜出也”。戴震评价“阎百诗（阎若璩）善读书，读一句书，能识其正面背面”。

 

第一、合同名称是画龙点睛

合同的抬头（名称）是最重要的指引，双方的权利与业务以此展开，就如案由，精要概况了整个法律关系，又如诗眼，是全诗的灵魂。可惜很多人不注意，还是很随便写一个“合同”、“合作协议”，甚至写了错误的、似是而非的名称。我一般会简要概况合同名称，一目了然，譬如裁员合同，就写“解除劳动合同的协议”，譬如几个股东合作开公司的合同，写个“股东投资合作协议”。合同的名称，与合同中的“鉴于条款”是相辅相成的。“鉴于条款”是背景介绍，非常重要。有了鉴于条款，第三方（尤其是法官）很快知道合同的目的，而没有鉴于条款，往往只有双方当事人才理解交易过程，就如江湖秘语，第三方要费力去解读。

 

最近看了一个“居间合同”几遍，都没明白“居间”了啥。经向客户询问背景，才知道故事：甲方去投标，拟中标后，向乙方采购设备（价格是底价）。还约定，如果是甲方合作的公司中标，则乙方也只能底价卖给甲方（再由甲方供货给中标公示）。如果是其他方公司中标，则乙方卖给其他公司的供货价格也要甲方同意。要之，甲方意思是，该项目中，如果有公司向乙方买设备，乙方都要给甲方报酬，报酬是该设备的底价与供货价的差额。——其实这么复杂的表达，概况起来就是一个“预分包（采购）合同”，即如果甲方或第三方中标，成为总承包，则分包给乙方，分包的合同价与低价的差额属于甲方。

 

 

第二、违约条款是重点对象

如果合同内容多，是改不胜改的，可主要审违约条款。这个审好，合同大半已经审好，因为如果没有违约责任，合同有偏向也无所谓。现实中，上市公司给供应商的合同最啰嗦，条文亦苛刻。我最近看的几个上市公司的供应商合同，一般都要七八个合同一起签，加起来四五十页，包括采购框架协议、订单、保密协议、质量保证协议、廉洁协议、进出口承诺书等。这些合同条款，都很霸道，如南京条约，丧权辱司。譬如常见的付款，是开六个月的承兑汇票，等于要供应商垫资六个月，一般的公司撑不起。再如里面的违约条款，基本是都是单方面巧立名目的扣款，给人的感觉是想靠合同赚钱，而不是产品交易赚钱。实际上这种苛刻合同，表面上大公司占便宜，背地里小公司在恨恨履行，心貌不合的合同，并不明智。但是市场在那，供应商难以大幅度修改合同，没有挑战合同的本钱。我常见的修改，就是一笔删去或者降低违约金条款，譬如删掉什么违反保密协议赔偿百万条款（把交易信息作为秘密，无论泄密轻重都罚款，本身就不现实）。再如延迟交货条款，每日罚金1%太重了，10天就10%，改为每日千分之几。同时加上一条，如果对方付逾期付款，应支付每日利息多少等。这样来来回回，总能调整点。当然也碰到过一个字都不给改的公司，那生意是否做，让客户自己去决定。

 

第三、对等原则的运用

对等原则，是一个简单有效的方法。很多合同，都是一边倒的。譬如说，甲方版本的合同，违约责任都是乙方的，没有一个甲方的，偶尔涉及，也是甲方免责。我最简单的修改就是把“甲方”、“乙方”都改为“任何一方”。这样很多甲方对乙方的要求，也变成乙方对甲方的要求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。而且出师有名，对方难以拒绝。

 

其实，任何一个合同都是难以面面俱到的，约定经常性发生的情况借款，其他问题，可参照合同法处理。想以一纸文书，来约束整个交易是不现实的，合同只是一个大致纲目，而不能规划到每一个细节。记得又一次，我陪客户与台商谈判，对方带了一个台湾律师。他们的分工是，台商谈交易节点，其律师谈具体条款。结果，台商每说一个节点，其律师就说我方一个违约责任。我回答，小概率事件就不要约定违约责任了，否则无穷无尽，对方不肯。于是我方不得不对台商的每个条款，加个对等的反违约条款，即如果对方违约，该如何如何。这种谈判，实际上背离了合作主旨，生意尚未做，责任倒好像在追究了。律师不是在促进交易，而是在破坏交易。后来听说，对方律师是按小时收费的，所以下午我就建议，先让双方客户谈，谈成草案后，双方律师再交换文本协商。最后，总算谈成，合同几十页，但核心条款，没几条。我是不太喜欢长合同的，除非是长期合作的大型项目，一般的合同，言简意赅就行了。最近见到一个台湾渔船公司雇佣大陆船员的合同，只有七条，写在一页纸上，每条之间有逻辑，且每条都发生作用，用半文言写就，既实用又文辞美。最后八个字是“签章有效，过期作废”。学之，写了个解除劳动协议也就五条，一是解除时间（包括社保缴费时间、工资计算时间），二是劳动补偿金（给个算法与数额）、三是退工单问题、四是离职工作交接（包括交接不当须赔偿以及影响支付补偿金支付）五、其他（包括确认双方没有其他劳动争议）等。每一条都有可操作性，操作结束，双方也履行完毕了。

 

业精于勤荒于嬉。一个好合同是法律与业务的完美结合，离开具体的业务，法律空洞无用，唯与业务结合，法律才能乘势而发。律师要熟悉客户的业务流程以及可能出现的纠纷，加以预防，同时又让对方能够理性接受、有一定利益均衡的条款。这样审查修改合同，才发挥律师的最大价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