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假日，重翻钱钟书的《管锥编》。只觉老钱是一座金矿，须得慢慢挖。钱的评论，给人新意，甚至是快感。兹取印象深的几篇：第一、左传是代言人说话。确实如此，国家大事，阴谋诡计，怎么可能让史官知道呢？大抵是史官揣摩得之。吕思勉评《三国演义》不可信，亦是如此观点。钱在《谈艺录》中也指出，八股文是替圣人代言，所以与戏剧最像，考科举可以看西厢记。第二、在谈及宋襄公打仗时，指出兵不厌诈，并引国外说法，此是军事美德，可见钱一点不迂。盖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也，道德亦有其局限处。第三、在评史记时，特别指出司马迁用笔累叠，很生动与气势，汉书删之，虽然简练，但已失神韵。我之前，受刘知几影响，也以为文章简要为上，非也，还须生机勃勃，如登徒子好色赋的笔法，重复拾级而上。第四、金圣叹评贾谊的《治安策》，不知何处下手，以为比韩愈、苏东坡牛，而钱则认为，贾文欠条理。我当时读《治安策》，亦有此困惑，但不敢不愿怀疑名家缺点。第五、钱钟书引朱子语，不排斥骈文，认为“说得出道理”。对此，章太炎也认为，头绪多者宜骈文。但钱也指出骈文的两大问题，一是指代，二是重复。还指出庾信引用典故的左支右绌，对《哀江南赋》，引全祖望文批之，叛国之臣，哪来感慨？还顺手批了唐太宗学徐庾体，文章很一般。不过也举了隋炀帝的反例，文章好但行为相反，且文章盛的时代，是颓世，而盛世则文章颓。第六、老钱最有意思的文章是，考证男女婚配年龄相差十岁之合理性，因为女子四十容貌改了，而男子好色不已，要一起老，需要一个年龄差差。还考证了宋玉的“云雨”，本意是自然造化，但到唐代被用到男女之事。宋玉也无奈何吧。钱还认为立身与文章不同，似赞刻薄人善于作文， 厚道人则平凡。果真如此耶？总之，读钱文，知读书之广，与陈寅恪的精深，是两种不同的风格。至于学问之道，如钱钟书先生所言，本属二三"素心人"于荒村野屋中切磋交谈之事也。我也疑惑，为何钱钟书以文言写作，且绝口不提自己时代之事？但看其评论所选文章，所著之宋诗，所持之观点，关于民生者不少，或此是老钱未泄露的天机了，著书亦是为后来相知人也。还有，钱的评论表现出其过人智商、渊博、幽默，但其自己诗与《围城》却是质胜于文，而非文质彬彬，不知何故？人都有所长所短乎。